余命无几多

山頂晴れて!!!

音乐之家

         买下库德勒斯庄园并非是我一时心血来潮,自从我第一次见到那栋建筑我就喜欢它,打从心眼里喜欢它。当我得知它的拥有者——库德勒斯的末裔昂丽耶特小姐——正饱受病痛折磨急需金钱的时候,更是感到有一种冥冥之中的天意。当然我并没有乘人之危或者幸灾乐祸之意,我支付给唯一的女继承人的价格是她原本报价的两倍,并且给她介绍了坷朗斯基酒店作为疗养地(那里的海滩非常出名),我真心实意地希望她能早日康复,就像我真心实意地喜欢那栋宅子一样。

         整栋建筑有三层楼高,每层大概十二个房间,然而我并不需要这么多的房间,所以我便吩咐克拉拉夫人把这些房间都锁了起来,只留下一层的几间屋子。白天我在一楼的书房里翻译纪德和邓南遮的诗作,克拉拉夫人则在其他几间开放的房间里擦拭家具上的灰尘。中午克拉拉夫人便下班回家,留下我一个人在这栋大宅里继续翻译或者读书,我偶尔读一读季洛杜和克洛代尔的作品,读累了则会出门在房子周边散散步,欣赏一下这栋漂亮的三层建筑。有时我会请一些朋友进来喝喝茶,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会自己一个人在房子里面转悠转悠。莫朗博士很喜欢走廊里的那几幅油画,虽然作画的年代久远,但他却说能从其中隐隐品味出了几分奥尚方的感觉。

         怪事是我住进这里一个月以后开始的,时间是午夜,当时我正在自己的卧房里熟睡,突然,一阵清脆的钢琴声滑入我的梦中,把我从那些原始图案的拼贴世界中拽了出来,我缓缓地爬了起来,循着声音的方向来到了走廊上。钢琴声来自隔壁一间被锁上的房间,是巴赫的十二平均律,优美而复杂的复调如同被施了魔法一般跃动着,不同层次的声部乐句顺着不同的线条走向呈现出一种完美交融的和谐之感,大师级的把控与情感表现让我完全沉浸其中,我趴在走廊的门上细细欣赏乐曲的美妙,直到两小时以上的音乐结束良久以后才回过神来。我赶忙跑回卧房,从柜子里把那一串挂钥匙的大铜环翻了出来,战战兢兢地找到那间屋子的钥匙,打开了那扇紧锁的房门,然而房间里并没有什么才华横溢的乐者,只有厚厚的一层灰尘敷在房间的表面上,连一点人的痕迹都没有。

         第二天我请来了两个建筑师,以帮忙测量房间尺寸为由,试图寻找房间里面是否有某种机关或者暗道(我不敢把这件怪事告诉别人,像我这样离群索居的人,很可能被人认为是因为精神疾病而出现了幻觉,甚至可能会吓到克拉拉夫人,然后被其他人绑去精神病院)。然而便如同意料之中的那样,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现。建筑师走后我也自己趴在地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地扒地板,也没有发现里面有什么暗格藏着密室入口开关。我在书房里思来想去,一直踱步到半夜,突然听见曼陀铃的弦音,然后维瓦尔第的协奏曲便从隔壁的房间里传来。我猛地一下跳了起来,抓起桌子上的那一大串钥匙冲向了过去,在第一乐章结束之前赶到了门前。然而门被打开时,这个房间仿佛成了一根突然绷紧的弦,再次沉寂下来,屋内只有尚未被清理的灰尘,以及似乎从宅子落成之时起便一直留在房间之中的苍白月光。

         接着我一连几夜,我都试图在幽灵乐团演奏的时候突入以发现其中的奥妙,但是每次音乐声音都恰好戛然而止,不仅一无所获,还让我错失了好几部德沃夏克和格什温的作品。我也曾向昂丽耶特小姐致电,旁敲侧击地询问关于夜半音乐的事情,但是对方似乎什么都不知道。于是我开始不去深究其中的奥秘,转而去享受这每晚的私人音乐时间,我相信这是来自上天某种程度的馈赠,也是这所宅子令人着迷的气质的实在表现。每晚我都会往走廊一把椅子,倒上一杯红酒,坐在门外享受音乐。很神奇的一点是,尽管隔着一道门,乐音受到的影响却出人意料地小,这种感觉非常奇妙,似乎有种神秘的力量在驱使着音乐,让它直接穿过屏障,钻进你的耳朵,如同一个音乐的精灵。

         最后在这间屋子里听到的曲子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那是我开始在宅邸中第一次听见音乐的一个月以后。你可以想象,当我听到门后的乐团从一个小型室内乐团一跃变成一个四管编制的交响乐团时的惊讶,然而整部曲子的表现更令人叫绝,感情充沛而坚决,乐团本身迸发出的激情与冲动,同抗争命运的主题暗合,于是整部交响曲的效果令人好到难以置信。然而一曲终了,我突然隐隐有种感觉,这乐团似乎在用音乐发声,在房间摸索着什么已然不在的事物。第二天晚上,这间屋子便再也没有响起音乐,取而代之的是隔壁另一间锁住的屋子,半年后我明白了乐团会每隔一个月“巡回”到下一间屋子,这更加印证了我关于乐团在逐个房间寻找的猜想。

         虽然我也曾试过用录音设备记录下这些精妙的演奏版本,然而就如同所有那些无法判明的神秘事件一样,录音设备根本记录不到任何声音。这个幽灵一样的乐团就如同一个私人的秘密奇迹,成为了只供我一人欣赏的私人音乐会。这个令人惊异的乐团不知疲倦地演奏着各种乐曲,从莫扎特到布鲁克纳,从马勒到珀塞尔,演奏曲目的顺序没有固定规律,但是我能感受到蕴藏其中的某种形式上高度的统一与连续性。在这栋过时的旧式宅邸里,音乐史上无数的伟大名篇在此展现,从海顿的交响曲到乔普林的拉格泰姆,柏辽兹与舒曼的乐音殷切交谈,而后是李斯特的钢琴与帕格尼尼的小提琴,舒伯特的“军队”同肖邦的“军队”短兵相接,伴随着埃尔加的威风凛凛柴可夫斯基的1812达到白热化,施特劳斯家族的圆舞曲化解纷争,“黑键”与“水中仙子”毫不吝惜地使用着钢琴,慢慢地在德彪西和拉威尔的印象派中退场,而后肖斯塔科维奇的复杂登场,拉赫玛尼诺夫的壮阔紧随其后,里姆斯基-科萨科夫摆弄着他的音乐魔法,西贝柳斯用他的乐句战斗,门德尔松的浪漫与斯特拉文斯基的先锋交汇,圣-桑的华彩与勋伯格的怪诞融合,每一个音符,每一个乐句,都洋溢着激情与力量,承载着从作曲者到演奏者的无尽思绪,对位,赋格,回旋,变奏,千条万绪,纵横交错,最终汇成一曲包罗万象、结构精巧的大复调。

         虽然音乐是无限的,然而宅邸的房间空房间是有限的,当乐团的脚步踏进三楼的房间之时,我就明白自己同这只乐团相处的时间所剩无几了,于是我愈发珍惜每晚的音乐时光。那些复杂多变的乐章,藉由这奇迹乐团无与伦比的演出,仿佛赋予了新的生命,并不拘泥于原本的形式,而是最大程度还原了曲目的精神。奇迹演奏时那充沛的感情与饱满的力量,煽动着内心深处的压抑与悸动,宛如与自己灵魂对话一般,悲怆与狂喜在同一时刻存在,联动,最终合流一处,升华为一种更加崇高而超越的情感。

         三年后的最后一日终于来到,我有些焦急地坐在椅子上面,等待着陪伴了我三年的私人乐团最终的告别演出。午夜的钟声响起,我满心欢喜地竖起耳朵,然而等来的却是如利剑一般的小提琴刺出了令人眩惑而费解的一剑。奇异、怪诞,我马上明白了,那些抽象而原始的音符,来自于贝多芬的大赋格。那些暗藏在乐曲中,向四面八方蔓延的原生冲动,在乐团的手里仿佛连绵不绝的爆发与放纵,直叫人毛孔大开,汗毛倒立,一种难以名状的费解与劳累萦绕在我的身边,挥之不去。当仅仅十六分钟的曲子结束之时,我已然被这首旷世奇作折磨得精疲力尽,从椅子上滑了下来,跪在走廊里,久久不愿离去。

         最终,幽灵的乐团还是在那一晚以后停止了演奏,一切又归于平静。我也曾盼望,有一天这只乐团会重新出现,继续在宅邸之间来一场小小的巡演,于是那些房子我一间都没有再打开,生怕截断了乐团的路线。然而乐团完全没有再次出现的迹象,我只有仰面躺在走廊上,一个人回味着乐团曾经带给我的感动。突然,一个奇怪的想法在我脑中成型,我明白了,乐团并没有离开,而是随着一次次的演出分散在了这件大宅不同的时空中,与这所宅邸融为了一体,成为了所有音乐终极的延伸。我第二天便带着所有的行李从那里搬了出去,并告诉昂丽耶特小姐她可以随时回去,因为我害怕自己成为了唯一的不和谐音,破坏了乐团所创造的最后一个面向无尽未来的艺术品——庄严而沉默的宅邸演奏着蕴藏无限隐喻的无声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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